媽媽說是以前的嫁妝!這些是拿來裝糖果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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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時期的江南婦女,生孩子被叫做“臨盆”,產婦分娩時多採用蹲或坐位,臨產時,直接就坐在高腳木盆或馬桶上生產。通常要請經驗豐富的接生婆,先把馬桶洗淨,鋪上乾稻草和棉墊等,再放入溫水,淹過棉墊;如此準備充分,就等嬰孩順利降生。如果真是這樣,則排便與分娩,無新舊之分,都使用同一件民具,這得確耐人尋味。值得順便一提的是,在蘇南和浙南等地,不僅讓嬰孩降生在馬桶裡(或在馬桶之外,另有陪嫁而來的子孫桶),孩子還成長在一種育兒立桶或站桶之中。筆者在浙江省蘭溪市姚村調查時,曾仔細觀察這類站桶。而把紅蛋等放在子孫桶內,其實也就有「誕子於桶」之類的寓意。
馬桶在婚禮上享有如此崇高的地位,不應該只是它在婚後具有可供女主人排泄甚至分娩所用的物理性功能。有學者認為,子孫桶並非雅物,它之所以為嫁妝所必須,是因為有一個具有吉利意義的名字。在筆者看來,這種解釋可能有一點本末倒置。馬桶作為嫁妝,之所以必須從娘家帶來,乃是因為它還具有更深刻的寓意,也就是作為新娘本人身體之生殖能力的物化象徵。馬桶不只是作為人類生殖、繁衍種族願望的一種載體,它本身也成為一個生殖力的隱喻。這便是某一事物有可能透過調整而成為另一個不相關事物的隱喻的典型例證。舊時在杭州,如果女方因為窮困,無力置辦像樣的嫁妝時,可以由男方家“包房”,亦即由男方將準備好的妝奩,在婚禮前幾天送去女方家,結婚當日,再由女方把它帶到男家。但是,男方家固然可以包辦一切,但唯獨“子孫桶”,必須由女方家來準備。之所以必須由女方家準備馬桶,這其中潛含著婚姻的兩性結構原理。
誠然如米爾恰·伊利亞德指出的那樣,「婚姻儀式的宗教結構,也是人類性行為的宇宙結構。對於現代社會中的非宗教信徒來說,想理解這種兩性結合中同時存在的宇宙性的和神秘性的維度是困難的」。從文化人類學的立場看來,婚禮乃是充滿啟示的象徵性儀式群,有時候這些啟示是需要使用暗語或隱喻表達的。馬桶、紅蛋、花生、紅棗、荔枝等中國人婚禮中反覆出現的物化象徵,無非就是為數眾多的暗語和隱喻的具象化形式。
也正是為了感染馬桶所隱含內具的生殖力,馬桶有時候會被當作是能夠幫助懷孕的「小道具」。韓國民俗學者金光彥曾經提到在中國長江流域及南部地區的一種「送子」的風俗,當婚後三年仍未懷孕的話,就在八月十五,由男人拿著用金黃色的紙做的馬桶,再有另一位男扮女裝的人帶著套上小孩外衣的空心匏子,在樂隊帶領下去那戶想要孩子的人家,把這些東西交給主人。他們認為,這對夫妻睡覺時,把那張紙做的馬桶和開襠褲放在中間,就能懷孕。至於人們相信馬桶跟懷孕有關,乃是因為夫妻一起使用它的緣故,這可以使人聯想到性行為。
在這一類民俗事象當中,馬桶象徵著可以感染而來的生殖力,有時候,某家若生了男孩,還會有不孕婦女前來拜訪,經主人同意後,她便坐在主人家的馬桶上,吃下染紅的熟蛋,吃完後再與產婦交換褲帶。人們相信,她因坐馬桶、吃紅蛋而得到的生子之兆,可以用那褲帶回家去。
以马桶作为生殖能力的象征性隐喻,这在各地的乡俗社会里并不以为秽。关于便溺和生育的关系,古籍里较早的《国语·晋语》曾提到周文王诞生的神话:“臣闻昔者大任娠文王不变,少溲于豕牢,而得文王不加疾焉”,这是把拉撒和生孩子看成一类事。其实,类似的民俗文化现象不在少数。例如,古罗马的作家普林尼(Pline)曾在其《自然史》中对尿液的药用保健功能赞赏有加,更有甚者,当时的人们是把太监的尿液也视为灵验之物,认为它能够增强妇女的生育力。
舊時在沂蒙山區,男女新婚時,等拜堂之類儀式完成以後,要由小姑將新買的尿盆放在洞房的床下,並大聲念叨:「擱小盆,擱小盆,等到來年抱小侄」。有的地方在喝過交心酒之後,新婚夫妻要去抬尿罐,謂之「抬聚寶盆」;這時,婆婆在洞房內把門關上,由新娘叫門,婆婆問:是誰?抬的什麼?媳婦則答曰:是您媳婦和您兒,抬的是聚寶盆,然後,婆婆才開門放行。類似這樣富於戲劇性的儀式性表演,目的就是為了突顯馬桶、尿盆或尿罐的象徵性。新婚男女之排泄物匯聚的尿罐,被說成是“聚寶盆”,其實也就是男(精子)女(卵子)雙方之生殖力因交合而獲得成就的隱喻。
不難理解的是,身為頭等重要的嫁妝,在這種象徵性的馬桶和女性的生殖器官之間也有可能存著某種隱喻轉換的關係。首先,馬桶是與人的性器官最接近的器物;其次,它的結構和形狀(桶狀物),也被認為與孕婦的生產通道相類似;第三,人類的出產過程和排泄過程,被認為具有深刻的可比擬性。說到排泄與出產的關係,就必須提到心理學者佛洛伊德的排泄理論。
佛洛伊德曾經指出,兒童在其人格發展的“肛門期”,必須學會控制生理排泄,以便符合社會性的要求。但兒童從一開始就傾向於認為,嬰孩是像糞便那樣被排泄出來的,由此,我們也就不難聯想到被視為是人類「童年」之想像力集大成的神話:包括北美印第安人在內,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排泄物造人或創世的神話。
關於排泄物和新生兒的“一體化”,這在精神分析領域的文獻中是有很多報道的,因為在人類原初的想像力中,赤子從母體腹部產出的過程很容易被比喻為排泄。例如,日本在西元712年由太安麻呂編纂的《古事記》,也記錄了「伊邪那美命」從排泄物和嘔吐物中出產了和農業有關諸神的著名神話,這很難不讓人聯想到糞尿之豐饒性和農業生產之間的關係。據說過去中國珞巴族婦女的分娩之處,常常是在竹樓門後的地板附近,那裡有一個洞,正是人們平時方便和傾倒垃圾的地方。相信這類事例,應該都是基於同樣的原理。
能夠說明性與排泄之間關係的例證和學說也不少見,它們均涉及下半身的身體隱秘,同時也都帶來釋放的快感。例如,莫札特的情書,就被認為充滿了糞便和尿騷味,體現了愛與性及排泄相交織的狀態;近代以來各國的廁所藝術,也多以性事(男性)和愛情(女性)為主題等等,所有這些並不宜簡單地歸結為淫穢下流,而是有其更為普世性的人類心理深層的依據。據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記載,明朝宰相嚴嵩父子曾使用金銀做成的真人大小的女性人體廁所,「有褻器,乃白金美人,以其陰承溺,尤屬可笑」。很多時候,這件事是被當作奸人荒淫無恥的證據,但若是換個角度,則可窺知在當事人的潛意識裡,排泄之和性事、便器之和性器之間是存在隱喻轉換關係的。其實,馬桶的別稱“馬子”,自唐朝以來,一直就同時是女人、女陰的隱語。
當然,張口閉口「馬子」的大部分通常都是古惑仔
馬桶作為隱喻的重要特點,在於它匯集了排泄、性和出產於一體。排泄、性事和出產,都是深度關涉人類身體污穢的焦點。事實上,經常和馬桶配套的「腰桶」、「腳桶」也不例外,亦皆與女性身體的隱私密切相關。根據英國人類學家道格拉斯的揭示,這些來自人類身體孔穴的存在,無一例外地都是屬於需要嚴重避忌的污穢。通常它們是要被遮蔽起來的,或被壓抑在文明社會人們的視野之外,但是,對於它們的禁忌一旦打破,它們所內涵的力量,包括破壞和再生的力量就會迸發出來。
馬桶在婚禮上的作用,大概就屬於把新婚夫妻這些身體本能(排泄、性和出產)方面的事情展示於眾目睽睽之下,也因此,馬桶就具備了巨大的神力。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在不少地方,民間還有在婚禮上展示包括“子孫桶”等在內的嫁妝之俗,例如,在浙江省的金華有“擺嫁妝”,在湖州叫做“亮行妝”,而在客家人的婚禮上,則是由男方家宴請親朋前來“看嫁妝”。
不過,也有相反的例子,在徐州,人們認為陪嫁馬桶是不宜公開亮相的,所以,一般是用黃布包好,由人背著,跟在送嫁隊伍的最後。無論如何,由馬桶所象徵的女性的生殖力,擁有一種宇宙結構亦即萬物之母的模式,這也正是連同馬桶在內,女性的生殖力亦即成為母親的能力之被神聖化的緣故。
提到馬桶的神力,也很容易聯想到日本民俗學家飯島吉晴對人類排泄物「兩義性」的提示。他透過對日本大量的相關民俗事象的歸納,指出糞尿在民俗中除了污穢性,還有豐饒性。雖然日本存在著對於污穢之人之事之物的嚴重歧視,但另一方面,在一般庶民的生活世界裡,確實又有對糞尿之豐饒性的廣泛認知和類似的民間文化傳承,這意味著令人厭惡的污穢之物,又往往能夠成為生命之再生、甦醒和生命力之肥沃豐饒的象徵。在韓國,過去因為民間相信婦女是繁殖、豐收的象徵,所以,貴族家庭主要供女性使用的「內廁」的糞便,比起主要供男性使用的「外廁」的糞便來,是要更有有價值的,所以,故意使用「內廁」的糞便,就覺得莊稼比較容易獲得豐收。
中國也有不少類似的民間傳承。中國把人的糞便稱為“人中黃”,認為它相當於人的“遺金”,故舊時有一些店家對於有人在店門前“遺金”,不僅不大介意,反倒會把它當作財運之兆。至於用「童子尿」煮蛋,認為它有營養(力量);莫言小說《紅高粱家族》和張藝謀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中「我爺爺」那一泡尿;還有在「子孫桶「裡面放置紅色的雞蛋和男孩撒尿等,其實,都是可以在同一個文脈或邏輯中得到說明的。
往酒缸裡撒尿的餘佔鰲
梁宗懍《荊楚歲時記》裡曾提到一個「令如願」的故事:正月又,以錢貫繫杖腳,回以投糞掃上,雲'令如願'」。按照《錄異傳》對此的詮釋:「有商人區明者,過彭澤湖。有車馬出,自稱青洪君,要明過家,厚禮之,問何所須。有人教明,但乞如願。及問,以此言答。青洪君甚惜如願,不得已,許之,乃是一少婢也。清洪君語明曰,均領取治家,如要物,但如願。所須皆得。自爾,商人或有所求,如願並為,即得。數年遂大富。後至正旦,如願起晚,商人以杖打之,如願以頭鑽入糞中,漸沒失所。後商人家漸漸貧。今北人夜立於糞掃邊,令人執杖打糞堆,以答假痛。又以細繩系偶人投糞掃中,雲令如願,意者亦為如願故事耳。 「應該說,這個故事表現了糞堆和財富的關係,但若聯想到在江蘇省泰興一些地方,舊時有村民們圍繞著糞坑追打不孕少婦,以為之求子的習俗,它似乎還有更深的寓意。潛含著對未來婚育願景的嚮往。
污穢之物如馬桶、如糞便之有神力,在中國的鄉間民俗中還有很多獨特的表象。例如,江蘇一些地方,待馬桶用久了,其內側下方會結成一層曖昧的“垢”,箍桶匠把這些“垢”鏟下包好,居然可以賣給藥店入藥用,據說主治內傷疾病。因此,過去甚至有小販挑著新馬桶去換人家的舊馬桶,看起來虧本,其實是圖那些“垢”,等鏟下它以後,再把馬桶重新修過,又可煥然一新。基於同樣的原理,在廣東省的佛山一帶,民間有認俗稱「倒屎婆」的「清糞婦」做「乾娘」的習俗,也就是讓孩子為她做「契仔」。雖然她們從事的工作很髒,其社會地位也很低,但仍有許多人來拜親。這其中的道理是婦女的糞便最為污穢(因為除了糞便的污穢,常常還有經血的污穢混入),連邪魔惡鬼都怕,因此,那些專門為女性清理糞便的婦女,就被認為具有殺氣,連邪魔鬼怪也怕她三分,於是,她們就有了保護孩子的法力,就連她使用的“糞塔”(盛糞的道具)也被稱為“混元金斗”,被認為可以鎮煞辟邪。
當然,馬桶作為鎮煞驅邪之物的神力主要是像徵性的,如果對它做本質主義的理解,往往就有可能鬧出笑話。中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便溺被有些人認為是餘佔鰲的那一泡尿,它曾使「十八里紅」酒更加醇美,到後來,這些酒甚至還成為反擊日本侵略者的武器。但是,對於這種近似「抗日神劇」的橋段和民間的所謂「陰門陣」之類,均不可做本質主義解讀。